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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十年代美术:解体与重建
——批评家、艺术史家张晓凌访谈

记者 东林

  编者按:和80年代相比,90年代美术无论在价值观念、运作制度、
思想主题,还是在表现形态、语言方式上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其间,
风云迭起、思潮变幻,事件丛生,各种人物走马灯似地穿梭而过。怎
样梳理90年代美术发展的脉络,怎样评价90年代美术现象,已成为中
国当代文化发展中不可回避的问题。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张晓凌
博士主编的“中国当代美术现象批评文丛”全面透彻地分析了90年代
美术的各种现象,并结合这些现象,广泛探讨了当代社会、文化思潮
中的热点问题。同时,丛书的作者们还对当代美术的重建问题提出了
建设性的意见。这套丛书由10本专著组成,上市后,即引起学术界、
美术界的积极反响,销售已达4万余册。就当代美术中一些引人关注的
问题,记者东林对张晓凌博士进行了访谈。

  记者:在你的书中,对80年代“新潮美术”的失败作了一些精彩
的分析,对90年代美术,你的态度也是批判性的,你甚至把90年代美
术称为“文化稗史”阶段。请你解释一下这方面的问题。

  张晓凌:我们知道,从80年代中期开始的新潮美术运动从来都不
是一次艺术运动,而是一场思想解放和启蒙运动。从80年代中期开始,
依托国家变革的背景,艺术家们试图以社会良知的角色,用借来的西
方现代艺术语言,肯定并强化出社会变革所带来的一系列进步的价值
观。在理想主义激情的怂恿下,新潮艺术以“大写的人”为核心,提
出了“理性”、“大灵魂”等人文概念。但是,这些理想化的概念起
到启蒙作用了吗?没有!相反地,新潮艺术还由此坠入了自己构筑的
所谓的“精英”小圈子中。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,这个小圈子很脆弱,
它提出的价值观什么也解释不了,解体和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事。

  90年代美术的现状也不容乐观。一代“泼皮”们竟成了文化的主
角,大受美术界青睐。在各种展览和研讨会上,嘲弄“终极价值”,
调侃人生,玩味虚无等成了主要话题。一些当年的“理想主义者”也
跟着起哄,对“泼皮”们谀词如潮。虽然“泼皮”们的观点具有一定
的反思价值,但如果把它当作中国当代美术的重建方式就太可悲了。
中国的批评家们往往只看到了一面,对其反价值、反意义的一面不是
充耳不闻,就是装聋作哑。

  我把90年代美术称为“文化稗史”阶段并非只因为上述一种现象,
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。比如,商业和媒体操作主义的泛滥,甚至连
“三分钟制造一个大师”这样的鬼话竟也有人相信。还有一些艺术家、
批评家在后殖民文化面前尽情地作犬儒主义表演,频抛媚眼;也有一
些艺术家仍习惯性地往自己脸上贴“人文精神”、“宗教意识”这类
神圣标签。这类表演既可悲又可笑,原谅我不提起这些人的名字,因
为说完他们的名字立刻要去漱口。总之,当代美术界很热闹,各种表
演都有,是可以构成一个“文化稗史”阶段。

  记者:当代艺术的转型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?

  张晓凌:这个问题很复杂,在这里只能简单地谈谈。首先,是运
作制度的变化。80年代是“计划美术”时代,国家出钱搞展览,艺术
家只有“全国美展”这一条主要出路。从1992年开始,美术展览、活
动的运作开始向市场转轨。画廊、博览会、拍卖业、经纪人纷纷出现,
市场成为艺术发展的轴心。当然,这些制度还不够健全,但已表现出
强大的生命力。今后的艺术家只能是这种制度的产物;市场之外没有
艺术家;其次,是文化观念的变化,由一元到多元是其变化的主要特
征。不同文化归属的、不同意识形态的、不同表现形式的作品的完全
可以在一个空间中共存共生。现实主义的、古典风格的、新文人的、
波普的、前卫的各有其存在价值,谁也替代不了谁。文化观念从未表
现出这么大的宽容性;另外,从语言的原创性到文化针对性的变化也
是值得注意的。现代艺术信仰进化论,以新为贵,是新皆好。当代艺
术则不然,它是反进化论的,当语言上无新可创时,它更注重文化主
题的表达。当代艺术的转型还有很多方面可以谈,但这个问题只能到
此打住。

  记者:90年代以来,由“新古典风”、“新文人画”、“新学院
派”、“中国流”等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回归传统的文化现象。你把这
种现象称为“新保守主义”潮流。你如何评价这种现象。

  张晓凌:80年代文化理想主义、激进主义的失败,直接导致了新
保守主义的兴起。“回归艺术本体”、“皈依传统文化精神”成为美
术界的一种时尚。一些艺术家乐于从传统中寻求精神慰藉和语言依据,
显示出迷途知返的姿态。具体地讲,新保守主义有这样几个特点:在
精神价值方面,崇尚“古典精神”,追求永恒、纯净的审美情趣,以
对传统文化精神、品格、意境等本质的追求来推动艺术的发展;在艺
术信仰方面,新保守主义坚信5000年的中华文明和欧洲古典艺术具有
高超的对艺术的认识与把握能力,值得人们去发掘,并重新创造;在
艺术本体论方面,新保守主义注重语言、形式建设,对艺术家试图扮
演思想者和启蒙者的做法十分反感。

  新保守主义的发现一方面有其历史合理性,另一方面也显示了这
批艺术家的文化策略,以及应对历史时所表现出的机智,可谓一石三
鸟:它以反思80年代美术空疏学风的方式显示了自己的学理价值和语
言价值;同时,这种价值恰恰又迎合了90年代艺术市场的趣味,因而
成为市场的主力;再进一步说,新保守主义对传统文化精神的皈依,
对传统文化资源的使用,使自己不动声色地获得了与西方对话的筹码。
可以看出,新保守主义者并非一味地老实巴交地去搞什么“学术”,
而是处处表现出自己的机会主义面貌。

  记者:你对殖民文化在90年代美术界的泛滥一直持批判的态度,
并认为它比市场迷信更可怕,请你就这方面的问题再谈谈自己的看法。

  张晓凌:文化殖民是殖民主义的最高阶段,它在90年代的兴盛与
一些艺术家、批评家的推波助澜有直接关系。不知你注意到没有,从
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以来,在前卫艺术家中形成了这样一个思维定势
和价值选择:只有以政治性符号、怪诞、丑陋的东方形象和本土风情
共同组成的作品,才能获得西方艺术主持人的青睐,才能在西方取得
成功。久而久之,持这种价值态度的艺术家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,其
特点是:以西方艺术主持人的胃口来决定自己的艺术取向,以获取实
际利益为最高目标。有些批评家一针见血地将其比喻为“香蕉人”,
意思是“黄皮白心”——中国人的形象西方人的价值观和文化判断。
至于为这种判断牺牲多少中国人的价值观和文化记忆,他们全然不管。
这种嘴脸难道不令人作呕吗?

  我向来认为,在目前的情况下,进入西方主流话语,必然以压抑
本土文化经验和记忆为代价。在西方的各种展览和媒体上,中国的
“人民记忆”被后殖民文化压抑、改写、修正,被重新编码为虚伪的
文化记忆,已成为一种恶劣的习惯性做法。

  这种情况是很糟糕的。我在自己的书中曾提出这样的忠告:任何
丧失本土文化经验和人民记忆的、忽视本土文化价值的话语,在进入
西方主流时,都不过是简单的后殖民文化生产和再生产;任何的犬儒
主义态度获得的“国际文化身份”都不过再次证明了自己身份的丧失。

  记者:听说你最近提出了一个“文化互动”观念,它的具体含义
是什么?

  张晓凌:这是我最近为一个国际艺术交流展所写文章中提出来的,
目的是想颠覆一下后殖民文化霸权。其意思是:对文化而言,“全球
化”并非同质化,并非强势文化、主流文化对弱势文化、非主流文化
的重新编码,而是双方在互动结构中互相补益,相互尊重,相互发展。
文化互动结构既强调各民族文化的融合,又表现出对不同民族文化记
忆、价值观、语言方式和审美趣味的尊重。一句话,在互动中形成和
而不同的人类文化生态圈才是世界文化发展的正途。

  记者:你一直在提重建中国当代艺术这个问题,你认为比较理想
的中国当代艺术是个什么样子?

  张晓凌:后面一个问题根本不能回答,因为只有傻子才会去回答
这样的问题。前一个问题也太大,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。中国当代艺
术的重建是个大课题,它包括制度、观念、主体、形态等等方面的重
建。重建的前提是突围,但目前当代艺术仍在后殖民文化、市场迷信
和极端民族主义的包围中。我们不妨预测一下,理想化的当代艺术应
是和西方当代艺术有着学理联系,同时又具有本土文化价值和文化记
忆的艺术。


(生活时报2000年10月28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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